绛洞花王

我只念木石前盟。

【云梦双杰】莲坞梦忆

*时间线:魏无羡重生前夜



  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今当黍熟黄粱,车旋蚁穴,当作如何消受?

——张岱《陶庵梦忆》


  湿漉漉的莲蓬迎面砸来,他转身向后闪躲,下意识闭紧了双眼。


  “江澄,发什么呆啊?就算有我在你拿不了第一,也不会怂包到连个第二都不敢争一争了吧?”

少年声线清越,笑音连连,说起话脆得像支浑然天成的山歌,明快得紧,只是内容实在令人火冒三丈。


  却又偏偏熟稔到他即使不刻意抬头去看,也知晓面前人是谁。


  故人许久不曾入梦来。


  魏无羡刚死的那几年,江澄曾频繁梦见他。开端都是相似的,他们年少在云梦的时候,自在无忧,没有血海深仇,也暂无是非恩怨。他只是江家的少主,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如何早起贪黑的苦苦修习才能在阿娘跟前讨个乖巧,在阿爹那头扬眉吐气。对魏无羡那厮巳时作丑时息,没戳上几剑就嚷嚷着喊累,找阿秭撒娇撒痴要莲藕排骨汤喝的荒唐行为嗤之以鼻。这讨人厌的东西,每每干坏事还要拉他当个垫背的,采莲子放风筝打山鸡,胡乱在川泽山林里野成一团。抑或是打了几大坛子荷风酒来,与众师弟划拳赌钱,把整个莲花坞作弄的乌烟瘴气。被虞夫人发现后,两人被当成罪魁祸首抓到祠堂,捆在一起挨揍。挨完打还要在校场外顶着日头罚跪,阿姊心疼的眼睛通红,又不敢替他们求情。魏无羡嘻嘻哈哈,两三个笑话便逗得阿姊破涕为笑。


  他看见他那张脸就来气,恨不能再上手抽他一顿。魏无羡早摸透他心软,巴巴装委屈说江澄,我对你不好吗?中午最后那条烤兔腿,我可是让给你了的!


  云梦六七月是蒸笼一样的节气,堪堪跪了小半时辰,他便觉后背黏腻,整块布料湿的精透。汗珠沿顺高高耸起的眉骨向下滑,悬在眼眶处将落未落的。透过这滴汗珠,他望见沼泽蒸腾的水汽在空气里浮浮沉沉,阳光几乎是甜蜜的琥珀色,像熬制许久的浓缩糖浆,阿秭端给他们消暑纳凉的红豆薏仁水,也像血珠,像魏无羡被剑刺中后的瞳孔。


  他那时怎么回答的?


  “谁要你让。”


  梦到这里也该醒了。


  小船儿载满莲蓬,载着将荷叶蒙在脸上偷懒小憩的少年悠悠行远。再余后,他便是无尽头黑暗里的旁观者。耳听眼见的是不夜天城的呜呜笛音、发狂癫乱的凶尸、扑倒在他面前半面脏污残血的阿秭。


  梦境的末尾是路人皆知的戏码——他们形同陌路,分道扬镳,魏无羡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他师弟江澄大义灭亲不留情面。偶尔江澄夜半惊醒,独自回味时也会戏谑地想,魏无羡那不要脸的厮,若是没有魂飞魄散,见他如此惦记自己,怕是要调侃他一句“不知忆我应何事?昨夜三更梦见君。”了。


  可这几年,他倒是“常常唯梦闲人不梦君”了。


  “哎,江澄!叫你呢,发什么愣啊。”肩上忽的一沉,魏无羡从后环住他,“昨夜干甚‘好事’去了?啧啧啧,瞅瞅这眼下青黑脚步虚浮的模样。注意身子要紧啊!”


  “滚。”江澄下意识拽住在他脖颈间作乱的手往后一扳,“我做哪门子好事去,倒是你,整日不熬到鸡鸣不肯闭眼,又睡到日上三竿才肯起。别怪我没提醒你,下月就要去姑苏听学了,他们蓝家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规矩。卯时作,亥时息。破律是要抄书挨板子的,到时你起不来床,我可不会等你。别想让我陪你一起丢脸。”


  魏无羡笑得见眉不见眼:“好江澄,咱一块丢脸挨打的时候还少吗?依我看,也不少他蓝家这一回。”


  江澄知道这话虽然听起来像玩笑,其实再写实不过,叹道:“总之,你也稍微收敛一点。”


  烈烈正午,莲花坞的湖水都热得纹丝不动。江澄许久没做过如此般平和宁静的梦,飘飘忽忽半天,直到喝上阿姊煲的莲藕排骨汤,仍没能缓过神来。魏无羡趁机大咧咧从他碗里挑走一大块排骨,不客气问道:“你今天很不对劲啊江澄,到底怎么了?中邪了?一副苦大仇深的嘴脸,恶得我饭都吃不下了。不是吧,难道哪家冷面阎罗眼拙头晕,夺了你的舍上身了?”言罢,又将方抓过排骨的油手贴上他额头,喃喃说,不像啊。


  “把你的脏手拿远点。”江澄被他轻而易举挑起了活气,或者说,火气。“恶心就少吃几口,啃我排骨的时候怎么没脸睁眼说瞎话。”


  魏无羡嘿嘿乐了几声,用力一拍他的肩膀:“这才对嘛。”


  江澄又怒了,恨不能一躲八丈远:“魏无羡!都说了!把你沾了油的脏手拿远点!”


  这好像是个很长的梦,长到他如年少般练完剑、射风筝、下河摸鱼、和魏无羡插科打诨了一番都没结束。入夜后江澄独自躺在榻上回想,愈发不明白老天爷是在奖励他还是在惩罚他。


  正入神,忽闻见“吱嘎”一声,木门从屋外被强行推开了。做宗主多年的惯性和警醒使江澄下意识坐直了,肩膀绷紧,一把抄起枕边的三毒,灵力灌满剑尖,死死盯着来人。不请自来的那位“贼”见状目瞪口呆,将手中的酒坛子护在身前,磕磕绊绊道:“不……不至于吧江澄,你房间什么时候成大姑娘闺阁进不得了。偷你一块排骨吃而已,有必要记恨到拿剑相对吗?”


  江澄松懈下来,长吁一口气,半真半假回他:“是啊,我恨死你了魏无羡。”


  “小心眼。”魏无羡只当是斗嘴,一掌拍开一个坛封,又递给江澄一坛,“你恨我也没用,我才不会把好不容易抢到的排骨还给你。”


  江澄仰头闷了一大口:“谁稀罕。”


  魏无羡最爱看他口不对心的那副样子,当下乐得一手指着他,一手不住捶桌子。


  他们十几岁在莲花坞时常夜半对酌,有时是练功挨长辈训了,心中苦闷排解一番;有时纯粹是闲得慌找点乐子。这点乐子,对于梦中的魏无羡来说是家常便饭,对于江澄来说却是久违了。追溯起来,上次这般喝酒还是江家重建后没多久,他们一肚子兴奋和心事,又慌又喜睡不着觉,干脆洗盏更酌喝了个通宵,连东方既白都不知晓。


  二人虽然时不时爱对饮几杯,但皆只能算普通能喝,称不上海量。胡乱侃聊到后半夜,窗外月晕氲开了,人渐渐也醉了。江澄喝得晕晕乎乎,一瞬间忘记了身处梦中,支起剑鞘戳了戳东倒西歪的魏无羡:“为什么你就不能安分点呢?”


  “?”魏无羡看傻子似的看向他,“江大小姐,哦不,江二小姐。您没事吧?我好好坐这,又怎得不安分惊了您尊驾啊?”


  “我让你安分点,劝你少管闲事,骂你收手……你怎么就一句也不肯听呢?魏无羡,逞了几回能,你不会真当自己是大英雄了吧?看见这个蓝家的也要救,那个温家的也要管,可是我们江家呢?你自己家呢?你可曾真正把江家当作是自己家……你,你……”


  “江澄,江澄?”魏无羡听到这酒醒了一半,皱起眉头,用手背拍了拍江澄的脸,“你吃酒吃糊涂了吧?我们下月才去姑苏听学呢。什么蓝家的,什么温家的,这些人我一个也不曾会面过啊。”


  下月才去姑苏听学。江澄也醒酒了,讽刺地想:是啊,这是在梦中。这是在云梦。你懵懂,你恣意,你潇洒,你有人疼惜有人关心,你是游手好闲还包揽第一的天之骄子,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没经历过那些是是非非,不清楚爱憎交织的滋味。而我呢?我甚至在自己的梦中,连明目张胆去恨你的理由都找不到。


  他半悲半怜悯看向魏无羡:“你总会明白的。”


  魏无羡难得正色:“还在担心去蓝家的事?你放心,我会注意的,尽量少给你添堵。”转而又嬉笑起来,“我看你最近就是被虞夫人训多了,思虑过度,喝个酒都喝不畅快。来来来,再干一碗,哥哥保管陪你喝到做神仙都不换。”


  “滚,谁把你当哥哥,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魏无羡哈哈大笑。


  屋外不知哪个睡不着的师弟在吹曲,闲情逸致的,笛音低沉婉转,混合蝉鸣飘飘然流进窗内。他们一时都静下了,凝神细听,是首思乡曲。魏无羡嘟嘟囔囔道,谁啊,三更半夜不吹点春山恨什么的就算了,整这套煽情的,没意思。


  低俗。江澄骂他。


  二人又听了一会,魏无羡百无聊赖地将酒杯在指间绕来绕去,忽的问江澄:“我说,你以后除了继承江氏,还有些别的什么想做的没有?”


  江澄反问他:“你呢?”


  “我?”说到这魏无羡来劲了,撑手跃坐到桌上,“我想做个游侠散仙,猎尽天下奇妖异兽!嗯,路遇不平不公,便随手帮衬一番,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若走累了,便娶个合心称意的姑娘,不用生得太美,像师姐这般温柔体贴知冷知热,再与我两情相悦就好。我耕地来她织布,嘿嘿,岂不美哉。”


  江澄挑眉:“哦?你的意思是阿姐生得不够美。”


  魏无羡急得要抽他:“江澄!你别在这给我挑拨离间行不行。”言罢,又乱糟糟打成一团。


  闹了好一阵方才停歇。魏无羡横躺在江澄塌上,气喘吁吁道:“明明是我先问的你,我可是把掏心窝的话都讲与你听了,你的呢?”


  “我的……”江澄与他并排躺下,“我想永远留在云梦,一家人好好在一起,像现在这样。”


  “不是吧你,”魏无羡猛的睁大眼,“这是你会说的话吗?忒没志向了些。咱好歹也定个'脚踩温氏,拳打金家‘的小目标吧。不说别的,这,云梦江氏建家以来最有建树家主未来舍你其谁……”


  江澄知道他是胡说八道,心觉好笑,便也跟了一句:“你怎不扯淡让莲花坞登顶仙门百家之首呢。”


  魏无羡佯装沉思:“也不是不行,只是需要一点点本人的助力……”


  “我只想让云梦好好的,莲花坞好好的。阿娘少说几句气话,阿爹和阿娘恩爱和睦。阿秭嫁得如意郎君,出嫁后常回云梦看看……”


  “还有你,少惹是生非。”

  “长命百岁。”


  他在这个梦中游荡太久了,久到以假乱真、难以抽身。他该走了。


  阖眼前,他听到魏无羡最后叫了一声“江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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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主,宗主?”下属战战兢兢叩了叩门。


  江澄头痛欲裂,勉强撑起身道:“进来吧,何事?”


  “金小公子来了,嚷嚷着让您带他去大梵山夜猎,说是别家都去了,他也要去。”下属觑了一眼他发白的唇色,小心翼翼道:“宗主,您……没事吧?您睡了许久,我们都不敢叨扰您。”


  江澄摆手:“我无事,跟金凌说我知道了。”


  云梦的夏季绵长,方才下了一场骤雨,湿闷得让人几乎喘不上气。暮溪山一事后江家被毁了大半,如今重建后与往日布局虽无明显变化,细微之处也不径相同了。就像他房里原先的那张塌,男孩子童年淘气,他和魏无羡同住一屋时二人偷偷拿小刀在床头刻了好些图图画画,此时特意去寻也寻不到了。


  就像这些年,他疯魔般抓了好些修习邪术的修士,不分青红皂白就用紫电拷打逼问。他知道外界如何说他的,他全然不在乎。事实上他自己也迷茫他到底在乎什么,又是为什么要抓这些人。


  江澄回忆起梦中那人的笑脸,他当真那么恨他么。


  小时候听阿爹说故事,讲从前有一个穷困潦倒的书生卢生,在邯郸一间客店遇见道士吕翁。吕翁送他一个枕头,店主正开始做黄粱饭,卢生趁机小憩。在梦中他此行一举中了进士,为官做宰,贤妻美妾,儿孙满堂,生活幸福美满。快要驾鹤西去时,忽的惊醒了,梦醒后,主人的黄粱饭都还没做熟。


  魏无羡在一旁直翻白眼:“若是我,这种梦,宁愿一开始就别做。不然梦醒了岂不是会加倍痛苦。”


  昔有西陵脚夫为人担酒,失足破其瓮。念无以偿,痴坐伫想曰:“得是梦便好。”一寒士乡试中式,方赴鹿鸣宴,恍然犹意未真,自啮其臂曰:“莫是梦否?”一梦耳,惟恐其非梦,又惟恐其是梦,其为痴人则一也。


  “金凌,走了,去大梵山。”


   梦总是该醒的。


END.


*粗体均源张岱《陶庵梦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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